威尔逊议员的表决
如果你曾经四处旅游时造访过古拉洪茨市,在穿城而过的白克里什河畔的鲜花剧院里聆听过柴可夫斯基的降E大调第七交响曲,当时被感动得潸然泪下,事后又觉得无聊至极,或者你曾经在市郊的伊内乌科技区就职,每天单调地公交或有轨电车上下班,吃着高脂肪高热量的快餐还缺乏运动,下决心明天开始健身然而总是一句空话,或者你干脆就是个本地的有钱人,既不愿旅游也不愿工作,只想关心各种奇闻异事,挑出其中耸人听闻的部分在酒吧里和艳丽的女人们分享,同时享受她们修长睫毛下崇拜的眼神,——我是说,如果你和上面任何一种人沾点儿边,那么,你一定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威尔逊·钱德勒议员。
五十多岁的威尔逊议员在古拉洪茨市属于那种无论你讨厌他也好爱戴他也好总之都无法忽略的人。斯拉夫裔的他富有、正义感强、身材魁梧、言语坚定,有时有那么一点点尖刻易怒,但听众都相信那只是为了更加准确贴切的表达,不会引起不必要的反感。他常常向周围的人谈起类似于红酒、钻石、油画、豪车等有关享受生活的话题,末了总要带上一句感叹:
“上帝呀,我多么羡慕那些穷人和中产者,他们生活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挣钱。可我们呢?奢侈让我们蒙昧,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追求,那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啊。”
听到这里,你一定认为他擅长炫耀并善于装腔作势,或者用一个流行词来说,叫“矫情”。不怪你,因为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也这么认为,但威尔逊先生并不在乎:
“我没必要讨好所有人。只要有关键的人理解我,支持我,就够了。这是法制的社会,我完全相信我所从事的科学研究能够给人民带来福音。”
说到这不得不提一句,“科学”与“法制”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词汇,据说他年轻时曾创办过类似的同名刊物,投入巨大的钱财与精力,然而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社会运动中跟风被禁,并且没有明确的说法。自此他痛定思痛改头换面地从科研中抽身一半出来开始从政,从书记员、镇长一直做到市议员,简历漂亮,关系熟稔,总之慢慢熬出了头。威尔逊先生的另一个特点是专业知识渊博,创造性思维泛滥,在许多学科尤其是和人性有关的领域都有普通人意想不到的涉猎,常令人拍案叫绝。譬如他曾经指导过伊内乌某单位的性工作者,指出服务的最高境界不是追求客人的舒适度,而是让客人踏入爱河的边缘,用分离的痛苦来留住客人。再比如他还曾替一家卫浴用品连锁店出谋划策,把产品设计的重点方向从再普通不过的“简约”、“洁净”转到了“能给用户带来一股淡淡的性欲”,总之,这些极富创新的点子虽然不登大雅之堂,却的确很有效,让他在商界享有一种隐藏的盛名。所以后来当他正式启动古拉洪茨市的私人基因研究工程的运作与宣传时,也就显得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自古以来,大众都有一种惰性。大多数人只要还有食物果腹、有地方睡觉,就顽固地绝不接受任何新事物,除非它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威尔逊先生深谙此道,因此在宣传方面毫不吝啬,时常举办各种活动并发放各类赠品,其规模与档次毫不逊色于当年竞选议员时的拉票。同时,他还从不忽略那些在人群中有足够影响力的下层人士,像唠叨的市中心便利店里米霍拉大婶,古怪的市物流与贸易商会的退休老会长加博尔,议院里特别爱发牢骚的大嗓门书记员安德鲁等许多人,都在他的定期拜访与攀谈之列。当然,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拉拢所有人,好在这个城市的话语权从来都不只在达官显贵手里,而大部分——或者至少说表面上——被上面所说的表现能力极强的平民所把持,其余的人则容易跟风从而变得人云亦云。所以,威尔逊先生认为只要把握好舆论,便能稳操胜券。
“来,艾迪,亲爱的,小东西好久不见了呢。还有你,吉诺,睡觉还乱打滚吗?天这么热,毛该剪剪了。哦别闹,河马……”
在市中心的莫菲广场上逗米霍拉大婶放养的宠物狗是近年来威尔逊先生每周上班必做的事情,周围的酒保、店员早就熟悉了这位和气的中年人,他们甚至还善意地取笑:瞧他受欢迎的程度,还以为他是市长哩。
现在的威尔逊先生正笑容满面,胖乎乎的身躯蹲在地上,左手抱着艾迪,右手搂着吉诺,而一条叫“河马”的小狗正立起来爬上他的腿伸舌头舔,让他恨不得再长出一只手来抚摸河马,其余几只狗围在他身边蹭。他抱着两只狗站起来,歉意而略带小心地绕过地面上蹭蹭的其它小狗们,紧走几步进了便利店。店里顾客不多,米霍拉大婶正坐在柜台后读《家庭烹饪指南》。
“嗨,早,米霍拉大婶。”
“早安,威尔逊先生,来杯咖啡?”米霍拉大婶放下膝头上的书站起来,“或者冰镇酸莓果汁?新来的饮品,据说最能解暑。”
“OK。”威尔逊先生把艾迪和吉诺轻轻放在柜台上,小狗们显然很熟悉这片原本就属于他们的领地,懒洋洋地趴下。米霍拉大婶熟练地调配了一杯果汁,插上吸管,递到威尔逊先生面前。
“大婶,吉诺的毛长了,或许您该考虑剪一剪?”
“哪有工夫。”米霍拉大婶脸一板,不是对着威尔逊先生,而是瞪住吉诺被毛发覆盖了一半的脸,“从早到晚忙得屁股挨脚后跟,好不容易有空,嗬,找不着,也不知道哪儿疯去了。”
“不瞒您说米霍拉大婶,昨晚我来了灵感,我马上想到了这群可怜的狗狗们。要不您试着让您的狗狗跟我一起做个实验?我相信我能很好解决脱毛的问题。”
“行啊。”米霍拉大婶毫不在意,“那你带吉诺玩几天吧,记得喂它吃腊肠。”
半个月后,基因改造技术带给古拉洪茨市的第一个震撼开始显露出来。米霍拉大婶发现归来的吉诺自己会脱毛了,它跑过的地方总有一层淡棕色的毛发稀稀拉拉落下,没几天,吉诺身上的毛已整个儿缩小了一圈,和精心修剪后又自然生长了几天的效果一模一样。
“哎哟,这我就不乐意了。”米霍拉大婶满脸笑意,冲又一次来回访的威尔逊先生说道,“到处都是毛,我卫生差点搞不过来。不过,我的吉诺真的漂亮了很多呢。”
“患上了脱毛病吧,譬如铅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中毒。”广场上围观的市民里有人这么说。
威尔逊先生回头瞪着异议者,他认出对方是《古市工人报》报社的一名记者,而报社是他的老对头罗姆?琼斯议员出资创办的。
“不。”威尔逊先生提高嗓门辟谣道,“我们的兽医替吉诺以及其它小狗体检过,它们非常健康。它的自动脱毛,是我们令人惊奇的基因改造技术所带来的奇迹。我们在它体内植入了能根据外界温度定期刺激毛囊根部的基因片段,现在是夏天,聪明的吉诺发现太热了,便对身上的毛发予以‘辞退’,就像前年《古市工人报》报社缺乏资金时做的那样。”
威尔逊先生尽管提高了声调,可脸上仍然是笑容洋溢,尽量避免引起对方哪怕是一丝的不快。他幽默的语气也引发了群众们的阵阵笑声,不过这位记者脸色有些不善。
“怎么能够证明这种技术无害呢?”记者也气鼓鼓地用幽默反击道,“如果你们把这些基因移植进女人体内,天气一热便自动脱衣服,那会如何?”
周围再次轰然一笑,空气中便有些看热闹的意味。威尔逊先生似乎对这种质疑早有准备,立刻一挥手,坚定地回应道:
“不可能。法律和道德严厉禁止这种违背自主意志的情况发生。我们的改造工程已经拿到了市议院的实验许可证,那年准许实验的法案通过的时候,那神圣庄严的举手投票仪式可是有目共睹,许多开明的议员可都是举双手赞成呢。再说,从源头到实施,我们工艺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的管控,绝对不会让不利的因素外泄。更何况,”他放缓了一下语气,像是为了更好地体现幽默效果,“据我所知,现在地球上根本没有能控制人类脱衣服的基因存在。如果贵报社有人发现了这项惊人的成果,我一定提名他角逐今年的诺贝尔奖。”
周围又是一阵大笑。记者脸色更加黯淡了,这让威尔逊先生觉得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他目送记者挤出人群,觉得略有歉意,又送上一句热情的祝福,并对身边的人友善地笑笑,便告别米霍拉大婶,离开了莫菲广场。
然而,第二天《古市工人报》的头版却刊出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言辞激烈,观点偏颇,矛头直指古拉洪茨市新兴的基因改造技术,号称“有害且不可靠”,并提议市议院立法禁止云云,一看就知道是昨日那位记者匆忙赶就的。威尔逊先生不由摇头叹息,后悔之前没有早点投资这家媒体以控制言论。他一边安排自己控股的《古市实践报》与《基因月刊》抓紧刊出反驳文章,一边着手策划新的正面影响事件,这次,他把目光投向了市区绿化。
古拉洪茨市的植被覆盖率在全国一向居于前列。小区公园密布,广场上四季郁郁葱葱,白克里什河两岸垂柳鲜花成片,更是休闲者的乐园。威尔逊先生特意选了河畔靠近莫菲广场的一段上百米的岸边作为实验点,并亲自登门游说住在附近的老会长加博尔以争取支持。
“我小时候,白克里什河水还是清的,清得能看见河底的水草。”七十多岁的加博尔老会长以一种悲凉的语调开场,让威尔逊先生倍感压力,“晚上,我和妹妹躺在草丛里,身边的萤火虫在动,天上的星星不动,我每次都嘲笑她,说她分不清这两种东西。”
“哦,我很抱歉。”威尔逊先生低声说。他知道加博尔的妹妹克里斯蒂娜去年去世了。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重新回到那段时光,然而,年轻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加博尔会长叹了口气,“我老了。老人总会胡思乱想,让你见笑了。”
“不会的。”威尔逊先生诚恳地说道,“我完全理解您对这片土地与旧日时光的眷恋。我绝对不会破坏白克里什河边的风景,相反,我要让它更美丽,更灿烂,让每一个家庭、每一对情侣对此都永生难忘。”
“那太好了。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呢?”
没有片刻迟疑,威尔逊先生掏出一份文件递到加博尔面前:“本来,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但我不想瞒着您这位德高望重的人。计划就在这里,您瞧——”他在纸上点了几处,加博尔的目光也顺着他的指点落在纸上,又朝窗外看去,像是核对规划的合理性。“这里,这里,这里,都是我们计划试点的地方,到明年春天,我们就能看到辉煌的成果了。”
离开加博尔老会长的别墅,威尔逊先生长舒了一口气。加博尔老会长终于没表露出反对意见,这让他对争取到民众支持的信心又多了一分。他去年拿到的基因实验准许证的法律有效期只有两年,明年这个时候市议会将针对基因技术的可应用方案进行重新表决,如果通不过,——哦不,威尔逊先生可不希望这种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
两个月过去了,白克里什河水还在静悄悄流淌。河边的实验点每天都有身穿浅绿色大褂的人在树丛或者草丛里工作,起初市民对此多少有些诧异,后来也就司空见惯并习以为常,整个冬天没多少人谈论这件事情。然而,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市民们惊奇地发现,柳枝抽出的嫩芽上,迎春花开出的黄色小花上,甚至草地上沉睡了一个冬天后重新醒过来的草叶上,竟然发出了淡淡的荧光!夜幕降临,上百米长的两岸宛如两条轻柔的彩带缠绕在白克里什河身上。路灯照不见的角落里,点点微光在树丛里闪动,仿佛水面倒映着的满天繁星。
“上帝呀,这是真的吗?”漫步在岸边,享受着凉爽的微风,加博尔老会长的惊诧溢于言表,“威尔逊先生,我不得不说,你们创造了令人惊异的奇迹。”
“还不止哩。”威尔逊先生微笑道,“今天天气晴朗,我特意和市政管理局打了招呼,申请关闭这一段的路灯。待会儿您瞧。”
八点整,路灯准时熄灭。漆黑的夜幕里,一棵棵垂柳的形状逐渐在黑夜里浮现。威尔逊先生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加博尔老会长走进岸边草丛,不多久,他们已经站在了绿地中央。此时,一阵风卷起,岸边垂柳舞动,一簇簇光点从它们身上抖下,像夏日的萤火虫一样在风中飘扬。
加博尔老会长的诧异很快就消失了,威尔逊先生注意到他整个人变得呆呆的,嘴唇发抖,迷茫的双眼中有东西在闪动。
“克里斯蒂娜,你看见了吗?”加博尔老会长喃喃自语,“萤火虫,我们萤火虫又回来了。这次,你不会再不认识了吧?它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在跳舞,和你跳的芭蕾舞一模一样,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漂亮的白舞鞋……”
威尔逊先生关了手电静静地立在黑暗中,身边发着荧光的柳絮更加清晰可辨了。加博尔老会长佝偻着伸出手去,抖抖索索地想接住一颗靠近的“萤火虫”,可那团柳絮只在身边一绕,便随着气流避开。不过其他柳絮继续在身边飞扬,终于,有一团荧光慢慢落在了加博尔老会长枯瘦的手掌上。
加博尔老会长细细端详。忽然,他像猛然醒悟过来似的,一下挺直了身体。
“这不是萤火虫。”
“没错,这是基因改造的成果,我们在柳絮内部植入了……”
“这不是萤火虫!”加博尔老会长提高声音,带着责备与惊慌的语气。威尔逊先生觉得不妙,正待继续解释,却见加博尔老会长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威尔逊先生手忙脚乱地扶住晕倒的加博尔老会长,并迅速叫了救护车。
两天后,加博尔老会长醒了过来,医生说他受到了严重刺激,必须静养。
不眠不休在病床前守护了两天的威尔逊先生很是沮丧。老会长发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老会长的病情和白克里什河畔的基因绿化改造工程无关,这让他很有挫败感。
“议员先生,”醒来的加博尔老会长艰难地对守在病床前的威尔逊先生说,“很抱歉。”
“不要紧。”威尔逊先生一面微笑,一面在估算支持率的下降程度。
“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我那时候……”加博尔老会长细细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们的努力,我会弥补的。”
“没事,您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健康。”威尔逊先生说的是实话。倘若加博尔老会长健康继续恶化,无异于替本来就脆弱的舆论火上浇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的报纸上发一份通告,声明我的健康状况和萤火虫基因无关。”加博尔老会长吃力地咳嗽了几声,“我能做的,也就这些。——我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
“谢谢。”威尔逊先生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虽然他认为用处不大。
如威尔逊先生所料,加博尔老会长的健康事件在古拉洪茨市激起了轩然大波,民众很自然地分成了支持与反对两派。虽然事后加博尔老会长的声明让威尔逊先生挽回了一部分局势,但对基因改造技术持反对声音的那批人却更加顽固了,他们坚持认为加博尔老会长已经老糊涂,或是被威尔逊先生收买,总之不再公正,不再有资格代表民众的话语权。这种阴谋论的调子让威尔逊先生很是愤怒,但毫无办法。
一向与威尔逊先生作对的罗姆?琼斯议员此刻终于借机跳到了明处,他开始以本人的名义在《古市工人报》以及其他控股媒体上连续发表反对基因技术的文章,隐约有代表市议院之势。威尔逊先生虽然像往常那样据理力争、应对得体,但也像往常一样用处不大,没法让被搅浑的水有所变清。威尔逊先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时不时爆发的论战从长期来说对自己很不利,于是决定找罗姆?琼斯议员当面谈谈。
罗姆议员与市议会里的大嗓门书记员安德鲁是好友,几乎每个周三下午,他俩都泡在市议会厅旁边的咖啡馆里消磨时间并对各种花边新闻品头论足。安德鲁常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有意或无意地替罗姆议员传播各种足以影响舆论的消息,还老是加上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批评对于新闻来说好比咖啡里加的糖,足以影响受众的口感。但他自己并不明白批评的标准,只顾口头爽快,全然不关心后果,因此威尔逊先生才一度认为安德鲁书记员属于可争取之列,只不过被罗姆议员捷足先登而已。
这个周三的下午两点,威尔逊先生走进了咖啡馆,在罗姆议员与安德鲁书记员跟前坐下。对面两人以一种舒适的姿势斜靠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而威尔逊先生屁股底下是硬硬的桃木椅。
“下午好,两位。最近可好?”威尔逊先生试图让气氛显得不那么正式。
“威尔逊?钱德勒议员?”罗姆议员抬起眼皮,似乎对他的来访感到突然,“我以为像您这么忙的人是没有空来享受悠闲的下午茶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真想不到。”安德鲁书记员洪亮地附和说。
“来点什么?”还没等威尔逊先生开口,罗姆议员又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向您推荐这儿的新品卡姆奈咖啡豆,它来自巴西,纯天然,没有添加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开门见山的讽刺让威尔逊先生苦笑着叹了口气。
“罗尼,不要笑话我。——我是来寻求支持的。”威尔逊先生略略放低姿态,称呼着罗姆议员的昵称,仿佛这就能拉近双方的距离,“我想,一场当面公开的交谈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谈什么?你的基因吗?”安德鲁书记员很不礼貌的插话。
罗姆议员摆摆手,安德鲁知趣地住了口。
“罗尼,我们在基因方面的看法不一致,”威尔逊先生没有理会安德鲁,而是继续说,“导致了社会资源与公共资源的浪费,这点我很痛心。我希望科学造福市民,如果下半年的提案因为民众不明就里的反对而没有通过,我将十分沮丧和愤怒。我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用基因技术害人?”安德鲁又一次大声嚷道,“对未知的东西,人们有权保持远离。”
威尔逊先生终于转向安德鲁书记员,正面盯着他的眼睛。
“我敬告您安德鲁先生,钢铁可以锻造成杀人凶器,可没见谁反对炼钢来着。基因技术的前景很广阔,固步自封对古拉洪茨市没有好处。你要知道,安逸闲适的生活不会一直持续永远,不前进,就会被抛弃。”
“可是……”安德鲁书记员正欲大声反驳,罗姆议员却又伸手制止了他。
“安德鲁,你去替威尔逊先生定制一杯地道的卡姆奈咖啡吧,新来的服务生毛手毛脚,别让他糟蹋了美味。”
安德鲁咕噜了一句,像咽下自己的话似的。他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小银勺,转身走向柜台。
罗姆议员见安德鲁走远,这才转过头来,稍稍咳嗽了一下。威尔逊先生觉得他的目光里忽然没了之前的挖苦,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威尔逊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基因改造的投资始于五年零七个月之前,短短的五年内就有了如此成就,老实说,我也相当佩服你。”
威尔逊先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拿不准罗姆议员要说什么,于是并没有接过话头。
“你私人出资百分之七十三,你参股的古市第二财团出资百分之三十不到。前两年购买欧盟与北美地区的专利授权耗费巨资,很幸运,董事会没有阻止你。”
“没有控制权是做不好前沿科技研究的。”威尔逊先生自豪地说,“股东里我有事务决定权。当然,由此造成的损失,也大部分由我承担。”
“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罗姆议员怪模怪样冒出一句谚语,“你很幸运。到现在为止,除了舆论上有那么一点不利,你还没经历过挫折。”
“不完全是,研究与实验的过程有很多弯路。”
“我说的不是那个。”罗姆议员摇摇头,“你做的是新兴产业,小范围内几乎没有竞争对手,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做得比我的传统产业好得多。”
“可是,我依然不能被公众理解,甚至包括阁下您。”威尔逊先生忍不住表达了一丝怒意,“本来,公众有权力了解对他们有益的东西,可是他们见不到真相。”
“我承认我反对基因技术。”罗姆议员出乎意料地爽快说道,“它给传统产业带来了冲击,因此站在我的立场来说,我不得不利用舆论反对它。”
“但是舆论挡不住希望。您想想,如果车祸失去双腿的人能够利用再生基因重新生成一双哪怕不那么灵活的下肢,您觉得他会因为您报纸上渲染的有害理论而放弃吗?”
“这正是我担心的。”罗姆议员放慢了声音,“我承认,你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并不屑于捏造谣言来污蔑基因技术,只是在它的不确定性上稍许夸大。我以为这种夸大足以击败你。但事实也如你所说,我们并没有分出胜负。”
“可我正面临失败的危险。”威尔逊先生气鼓鼓地说。
“我也一样。”罗姆议员却慢条斯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所以,我建议我们换个思路。不知道您的产业近期有无招股计划?如果有,我想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详细谈谈。”
威尔逊先生脑袋里轰轰一阵作响。他费了好大劲才明白罗姆议员的意思,原来他竟是看好基因改造技术的!之前的反对声音,居然成了用来要挟入股的筹码。威尔逊先生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对于这种为利益而违背媒体良心的做法,他一向实实在在的深恶痛绝之。
“很遗憾,罗尼,我们发展并不快,目前资金也还充足,短期内暂时没有以股权来换取融资的打算。”
“那么,低息贷款呢?我们财团可以提供为期三年的多达五十万美元的贷款,年利率甚至低于7%。你要知道……”
“抱歉,资金的过度充盈并不能加快发展速度,反倒可能分散战斗力,影响核心技术的研发。”威尔逊先生态度坚决地表示。
“真的完全不需要?”失望的神色在罗姆议员脸上一闪而过,马上换成了阴鸷。威尔逊先生心里咯噔一跳,他知道,只要他再次拒绝,后面反对派的舆论压力便会扑天盖地而来,之后的结果已完全难以预料。
“罗尼,不用再劝我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谢谢你的好意。”
“真是太遗憾了。”罗姆议员又露出热情且不在意的微笑,“那么,祝愿您在下个月的表决中取得成功。”
威尔逊先生内心忽地感到一阵刺痛。从现在起,他便确定完全得不到罗姆议员及其代表的民众的赞成票了,他必须认真利用好每一分钟,必须尽全力去争取舆论与其他民众的支持。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便起身匆匆告辞。他甚至忘记了正在定制中的新品卡姆奈咖啡。
“没办法,威尔逊先生太不幸运了。亲爱的安德鲁,”罗姆议员耸耸肩,对迟来的书记员亲切地微笑道,“你自己喝吧。我尝过,味道着实不错。”
古拉洪茨市中心的哥特式会议厅里坐满了西装革履的议员,热烘烘的带点酸味的人气把深秋的寒意挡在了镶嵌彩色玻璃的窗户外,一层层环形棕色橡木桌围成一个略浅的凹地,不显著的坡度让后排的议员注视站在圆圈中央的发言人时必须挺直身躯,但大多数议员因为觉得累,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皮都不抬。
所有提案都在会前四处宣导过了,几乎能背下来。对于大部分提案,诸位议员的态度也基本明确,甚至举手表决前便能猜出谁会高举双手谁会沉默不动,只有威尔逊先生有关基因工程推广的提案是个悬念。以罗姆议员为首的主要反对者们此刻正坐在内圈,从威尔逊先生的斜对面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过来,让他略有不安。据市场舆论部门报告,市内对基因工程的褒贬比例恰好在各占百分之五十左右,没有任何一方有明显优势。但罗姆议员表露出的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一向心理素质稳定的威尔逊先生也不禁焦虑起来。他深知今日表决的重要性。他已经在基因改造工程这个方向上走出了太远,时局已不容许他回头。
“等着瞧吧。”他想。
他衬衫领结松开,脑门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臃肿的身躯在椅子上不安地变换着坐姿,双手在桌上不自觉地轻轻敲击。上一个提案刚刚表决完毕,安德鲁书记员大声唱票,目光时不时朝他这边扫来,仿佛带着一丝嘲弄。他用坚定的目光反击,但并没有用处。四周的议员有的在揉举得发酸的手臂,有的则已经开始象征性地阅读下一份等待表决的提案:威尔逊议员的《基因改造工程推行草案》。
这里要顺便介绍一下古拉洪茨市传统而神圣的表决程序,它不是分别让人在不同阶段举手选择赞同、反对或弃权,而是在同一时间让在座的议员齐齐举手表态,赞同举双手、弃权举单手,反对则不举。这样,只要一次统计,就能根据举手量与出席的人数计算出支持率,简单明了没法作假。在这里,“举双手赞成”不再只是文学上的修辞,而是一种写实的说法了。
威尔逊议员的提案很快被书记员照本宣科地念诵完毕。坐在圆圈中央的议长手持木槌正要宣布开始表决时,作为提案申请人的威尔逊先生忽然做出手势申请发言,按惯例,他的申请得到了准许。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他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会场,“很抱歉耽误你们几分钟时间。”
他不确定他的即席演讲能有什么用,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千百年来,无数像我们一样渺小的人,在荒凉的大陆上建立了自由而富饶的国度。每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可是只要我们聚拢起来朝一个方向,它便威力惊人、所向披靡。
“仅仅在几十年前,我们还无法想象数码科技与网络给生活带来的改变。信息化,让我们对人类的能力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相比之下,我们自身的躯体依旧像一百年前一样孱弱。许多思想的巨人,在生命的难题面前,变成了无助的侏儒。
“今天,我们有一个历史性的机会改变这一切。我们眼前有一条崎岖而崭新的路,充满挑战,困难重重,甚至连它通向何方也属于未知,可它的前方亮着一盏路灯,一盏微弱、却正在努力照亮未来的明灯。
“现在,我们可以做出选择。无论我们选择什么,都无愧于庄严自由的荣耀。愿上帝保佑古拉洪茨,阿门。”
他向四周微微躹躬致谢。听众平静了一刻,然后给予热烈的掌声。这掌声瞬时让他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错觉,然而却只是一瞬。他余光看见人群脸上弥漫着漫不经心的表情,以及罗姆议员似乎面对失败者而露出的怜悯性质的微笑,都让他沮丧不已。他沉重地坐下,拉了拉领口已经敞得很开的衬衫,等待投票的正式开始。
年老的议长重重敲下了木槌,回声过后,会场整个变得鸦雀无声。威尔逊先生率先举起了双手,他很欣慰地看到,不少支持他的议员微笑着双手赞同,另外一些议员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最后也加入了赞同派的阵营。然而,其他人的情况却不乐观,一部分人早有准备地举起了左手或右手表示弃权,照他们看来,既然理解不了高深的基因工程,而且双方谁都不能得罪,不如弃权最安全。当然,这部分人威尔逊先生还不太担心。
还有一群人泰然自若地端坐在椅子上,或双手交叉在胸前,或在胸口划着十字,总之以身体语言投出反对票,其中,罗姆议员十指交叉,亲切地微笑着向威尔逊先生望过来,仿佛在示威道:“你看,这是我的能量。”威尔逊先生忽然觉得脑袋里一阵发晕,他一边告诫自己保持镇定,一边坚持高举双手,同时躲开罗姆议员挑衅的目光。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环顾四周,心里暗地点数。在座共五十九名议员,至于林林总总的手臂,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
希望在不断的扩大,威尔逊先生几乎觉得惊喜了。然而眨眼间他便意识到这惊喜只不过是暂时:只有五十三,他重新数了一遍,仍旧只有五十三。议长高举的木槌已经准备落下了,威尔逊先生开始用目光向众人求助,如果此时他能看见自己的眼神,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竟然充满了乞求,完全失去了往日镇定自若的风采。或许是他的转变感染了其他人,陆续有三位反对派迟疑着变成了弃权,一位弃权的议员叹了口气,举起了另一只手。威尔逊先生感激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但接下来继续环顾之下,却再也没有人正视他的目光。他几乎眼前发黑。
“票数初步清点完毕,包括提案人在内,共五十九票。”高举木槌的议长准备庄严地敲下,“如果各位不再改变主意,那么现在我宣布……”
威尔逊先生冲动地一声大喝。众位议员齐刷刷地看向他,只见他高举双手猛地站起,衬衫领口啪地撕开,竟从右肩锁骨以下的部位处又伸出一只手来。这只完整的手臂比成人的小一号,五指并拢,皮肤柔嫩,整段上臂与前臂伸得笔直,仿佛一把崭新的军刀。
“六十票……我赢了……我赢了……”
议长跌坐在椅子上,拿木槌指着威尔逊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场内有尖叫的,有目瞪口呆的,有逃跑的。脚步声、椅子推倒声、警笛声,眨眼间充斥了整个混乱的会场。
威尔逊议员的政治生涯就这么结束了。诚然,一般人很难评价他最后的举动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成功地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热切关注。然而抛开不明就里或漠不关心的人不谈,理性的市民们仍旧分成了两派,一派赞颂他是天使,一派诅咒他是魔鬼,并且后者稍稍居多一些。双方舆论依旧在互相战斗,似乎永远也吵不完。
至于最后威尔逊先生的提案是否通过,这倒成了市议院的一个老大难题。虽然威尔逊先生的石破天惊的行为一度给程序造成了混乱,但无论如何,公平且自由的言论环境是不允许直接将一位正式议员的提案作废的,但如果就严格的表决程序来说,确凿的六十票摆在眼前,谁也没法反驳。后来聪明的议员们出想了一个巧妙的理由:由于威尔逊先生的第三只手臂是前些年基因实验的产物,根据规定,该手臂未满十八周岁,因此不享有表决权,这样总算成功地把提案压到了双方势均力敌的地步。根据法律,这类提案可申请第二年复议,但威尔逊先生已宣告辞去议员一职,基因实验室也搬离了伊内乌科技区,从此从公众视野里消失,复议的事便没了下文。
古拉洪茨市恢复了很久以前的旧模样,白克里什河像几百年来一样悄悄穿城而过,鲜花剧院里的歌剧也仍旧美妙动听。威尔逊先生的故事很快被人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有盛夏的晴朗夜晚,当河畔的微风荡起,闪着微光的柳絮满天飞舞的时候,市民们才会想起曾经的威尔逊?钱德勒议员,同时伴随着疑虑、怀念、恐惧或惋惜。
“妈妈,那是萤火虫吗?”
“不,那是照亮我们回家的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