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闪电的人
第一缕晨光穿过朝霞时,葬礼开始了。人们穿着黑色正装,默默伫立,好像一群黑曜石雕像。清冽的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使墓园里显得更加肃穆庄严。
罗帆设想过无数次他父亲去世时的场景:老人白发苍苍,奄奄一息,如同窗外随时要沉下的残阳。他望着病床前的满堂子孙,颤抖着握住罗帆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几句话,然后安祥地闭上眼睛。
可是生活呵,总是不让人如愿,即便在这人生最后一件事上也是如此。他的父亲罗彦峰没能活到耄耋暮年,在子孙的簇拥下死去,而是因为一场有些蹊跷的事故,永远停在了四十六岁。
这一年,罗帆十七岁,刚刚升入高三。上个周末他和父亲坐在一起讨论为罗帆报考什么专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后来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没想到那成了父子两人的最后一面。
人群里的小声议论将罗帆的思绪拉回眼前。几辆加长林肯驶进墓园,停在不远处。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走下车,指挥下属将几十个洁白硕大的花圈摆到墓地两旁。罗帆父亲的墓地瞬间花团锦簇,惹来参加另一家葬礼的人们惊羡的目光。
“沈强军,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帆的母亲方雅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质问道。
“一点小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人去不能复生,方雅,节哀顺变啊。”
“场面话不用说了。你来这里想说什么?”
“彦峰师兄是我最敬重的人,你看,我也是来为彦峰师兄送行的嘛。当然,还想和你谈谈收购公司的事……”
“我没有心情和你谈这个,这个也没得谈。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离开这!”
“看来是我出的价不够高?彦峰师兄生前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完成他的伟大的‘牧云计划’,第二个就是赚足够的钱,保障你们娘俩一辈子生活无忧。我这是在帮你们呀。”
“你走!”罗帆的母亲突然失控了,她冲向沈强军,旁人赶紧把她拉住。
沈强军摇头叹气:“唉,他的第一个愿望既然实现不了了,第二个愿望总要让他实现吧?不然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谁说实现不了了?”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怒吼道。
是罗帆!他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一般,气冲冲地走向前来,在距离沈强军一步的地方停下。青春期快速发育的身体让他得以平视着沈强军的眼睛:“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这指手画脚?”
沈强军尴尬地笑了笑:“我是你沈叔叔,你爸的大学同学啊。”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你爸临走前,特意叮嘱过我要照顾你们娘俩……”
“我才不信!我爸走得那么突然,怎么会嘱咐你?爸走了,还有我!他的两个愿望我都会替他实现的,不用你操心!”
沈强军脸色有些发红,不禁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了一下罗帆:“小伙子不错,有豪气,像他爸!”他扫了一眼人群,眯着眼睛说道:“雅峰科技的骨干都在这里啊。老罗走了,欢迎大家来我这儿继续发展!凡是跳到我格瑞德公司的人,薪水统统翻倍!”
人群有些小小骚动。在罗帆母亲的骂声中,沈强军钻进车子,快速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快看这些花!”
罗帆看到,沈强军送来的那些花圈上的白色花朵正变成红色。红色越来越深,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围住了罗彦峰的墓地。
人们的议论里充满了惊悚不安——本来这就是一场非正常死亡之人的葬礼,直到现在,事发现场连罗彦峰的身体残骸都没有找到,哪怕是一小片烧焦的皮肤,或者几根卷曲变形的毛发。
只有罗帆反而平静下来,甚至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知道,他父亲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
每年夏天,罗彦峰和方雅都要抽出一周的时间,趁着罗帆的暑假,带他出去玩一趟。
七月的爱丁堡,是被炎热夏季遗忘的角落。澄澈的海水拍打着海滩,清凉的小水珠散落在罗帆的小脸上,逗得他咯咯笑。罗帆虽然才八岁,却已经显示出了对数字的敏感和想象力方面的天赋。罗彦峰看着儿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帆帆,你看天上的云朵像什么?”
罗帆抬起头看了一眼:“像绵羊。在天上奔跑的绵羊。”
罗彦峰笑了:“这个比喻倒是很贴切。这么说,我就是牧羊人了。”
“爸爸不是开公司的吗?”罗帆说着,继续用湿润的沙子堆砌属于他的城堡。
“对呀。牧羊只是一个比喻。你想知道爸爸的工作都做些什么吗?”
罗帆点点头。按照他记忆里昨天看到的城堡的样子,他的沙城堡已经有模有样了。
“爸爸的公司是一家致力于新能源开发与应用的科技公司,帮助大家用上更清洁环保、价格也更低廉的新式能源。你看天上这些白白胖胖的绵羊,里面可藏着不少能量呢。爸爸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些羊赶在一起,像剪羊毛一样,把云朵里的能量收集起来。两块云里蕴藏的能量,就够一个小镇子使用一年的。”
“和孩子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方雅拿着饮料走过来,递给罗彦峰。
“和帆帆讲我们的‘牧云计划’呢。你看,他听得多认真!”
方雅苦笑:“要是你那些投资人也能这么感兴趣就好了。”
罗彦峰拧开饮料,递给方雅:“科技的进步总是领先于时代的。只有那些最具有敏锐洞察力的投资者,才能意识到那些颠覆性的研究的意义,相信自己的判断,最后获得成百上千倍的高额回报。”
“所谓的承担高风险才有高回报。”
“不,高风险只是那些失败的投资者带来的统计学意义上的概念。对于那些具有眼力的投资者,不存在高风险这回事。对他们而言,那些项目是否会成功,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清晰。而‘牧云计划’正是这样的一个项目。”
方雅有些惊诧地看着罗彦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罗彦峰笑了:“和强军学的。上次他教我,下次和投资人就要这么说。”
听到“强军”这个名字,方雅有些不高兴。“他?沈强军?我听说他曾私自接活,差点被你们导师逐出去。”
“是。强军也不容易,他读博的时候,老家还有一个生病的母亲,一个要娶媳妇的弟弟和一个上学的妹妹。他需要钱,真的。怪就怪他活儿干得太好了,后来客户都不找导师直接找他,导师能不气嘛。”
“那你也不能借钱给他开公司。你这是放虎归山。真后悔当初没死命拦着你。”
“我曾想拉他入伙,可是他的野心很大,有些想法和我不一样,又很固执,对创业团队不利。考虑再三,在引狼入室和放虎归山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借给他钱,算是我愧对于他的一点补偿吧。”
“希望你这种愧疚和我没什么关系。”方雅看着专心玩沙子的儿子,撇嘴小声说道。沈强军和方雅是同届,比罗彦峰低两届。罗彦峰听人说过,沈强军在一次酒醉之后,哭着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追了两年的心仪女孩,只一顿饭的功夫就被罗彦峰掳走了芳心。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返回那晚,取消那次带着方雅去找罗彦峰的饭局。
罗彦峰愣了一下,得意地笑了起来:“当然没有。这事也不能怪我呀。他那是知难而退,成人之美。”罗彦峰看了看儿子,将方雅揽入怀中,温柔地说道:“我还真要谢谢他,让我认识了你,你又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你要是报这个专业,就别回这个家了。”
“不回就不回!什么时候我成功了,我再进这个门!”
方雅还记得,儿子和她说话时脸上的决绝。她还记得,第一年春节,罗帆真的赌气没回家。大年三十晚上,新年的钟声还没敲响,方雅赶着旧岁里最后一班飞机,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霜,踉踉跄跄地提着两大袋吃的,敲开了罗帆的宿舍门。那一年的春节,是方雅和儿子在宾馆里吃着速冻水饺过的。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四年。又到了春节,这个本应阖家团圆的日子。吃年夜饭的时候,方雅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妈,你怎么了?”罗帆放下筷子。
“没怎么,快吃饭吧。”方雅抹了抹眼睛,“就是想起以前过年,你爸在的时候了。”
罗帆握住母亲的手:“爸走了,还有我。我正在做的一种新型绝缘涂料研究,已经有很大进展了。”
方雅看着儿子问道:“你还是打定主意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吗?”
罗帆看着母亲的眼睛说:“我答应过爸,一定要替他完成心愿。这不仅是我对他的承诺,也是对公众负责。父亲出事之后,云中取电的相关研究都被拿下来了。这种极具潜力的新能源还未推广应用,就被判了死刑。我一定要做出成果来,给公众一个交代,也要替爸争这口气。”
方雅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伤感与沮丧的情绪袭上心头:“可是你爸出事以后,投资方全都撤资了,公司发不出工资,员工陆陆续续都走了,现在只剩下租期未满的办公室,还有一些卖不出去的固定资产了。”
“飞机还在吗?”罗帆的眼睛里闪着光。
“好像还有一架……我去查查看。罗帆,说真的,我不希望你和你爸爸一样去冒险,从心理上就受不了。”
罗帆伸出手臂,让母亲靠在自己精瘦而宽阔的肩膀上:“放心吧妈,我有把握。雅峰科技一定会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
方雅听老师说,大学期间,儿子罗帆成了学校里传说级的存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如苦行僧一般,每天只睡六小时,心中除了学习空无一物,他主修的电气专业、辅修的材料化学和大气动力学专业成绩同时刷新了学校的纪录。本科毕业之后,罗帆选择了继续读研,主攻电气自动化。据说两个导师为了抢着带他还动了手。
想到儿子为自己选择的未来的路,方雅既感到骄傲,又不禁悲伤。年轻时,总以为一切可以由自己主宰;可到了后来,才明白命运早已做好了安排。
罗帆却没有选择那两位导师中的任何一个。他心中早有打算——闻万里教授,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也就是他父亲当年的导师。当罗帆站在闻教授办公室门口时,想了三种开场白和五种说服老教授收他的理由。可是当他走进门,闻老头一句话就给他泼了个透心凉:“罗帆是吧?你回去吧,我是不会带你的。”
“为什么?”罗帆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和自己素未谋面,罗帆连自我介绍还没说,老教授为何如此果断地拒绝了他?
闻万里打量了罗帆一眼,又把目光下移回一本行业期刊上:“不为什么。我年纪大了,今年不打算再带学生了,你回去吧。”
“我常常听爸罗彦峰说起您。”罗帆说道,观察着老教授的反应。
听到罗彦峰的名字,闻万里的喉结动了动。他抬起头看了看罗帆:“你爸爸罗彦峰是个做科研的好料,勤奋,执着,有定力。只是……”他说了一半,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你爸爸的事,我很抱歉。”
罗帆摇摇头:“据我所知,我爸爸的事和您并无关系。”
“可他毕竟是我的学生。‘牧云计划’启动之前,你爸爸还问过我的意见。事实证明,我们都低估了云层中能量释放的强度等级。”
“您也觉得那是一场意外?”罗帆问道。
闻万里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罗帆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闻万里:“这是我写的分析报告。因为黑匣子数据被损坏,能查到的事故现场线索太少,所以有的地方是我的推算。这里面有计算过程,请您看一下。”
闻万里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接过报告。他看罗帆的目光,和罗帆刚进门时已有些不同了。
“方案设计缺陷?”
罗帆点点头:“按照这种方案,存储电荷的电容两极和导线是固定连接在一起的。而云层中各个云块带电情况极为复杂,电容吸收电荷后,只要导线缩回不及时,触碰了带有异种电荷的云块,就有可能导致剧烈的二次放电。”
“你说得有道理。”闻万里若有所思:“可是这个设计缺陷并不算隐蔽,怎么当时就没人发现呢?”
“一方面,我父亲似乎太忙了,对设计方案的细节无暇顾及;另一方面,有人力挺这个方案,并且有意把缺陷可能造成的危险淡化了。”
“谁会这么做?真是这样的话,这可是谋杀!”闻万里说完,脸色突然变了。
“您想想,当年这个方案是谁做的安全系数计算与校核?就是您的另一个得意门生——沈强军。”罗帆一字一句地说道。
闻万里抿紧嘴巴,表情好像嚼了一枚又苦又涩的青橄榄。相比于罗彦峰,他在沈强军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和希冀。坦白地说,沈强军更有天分,更努力,但他并不是什么德才兼备的大才,为人处事上与罗彦峰相去甚远。但闻万里相信,他的这个学生心地还是不坏的,应该不会做出没有底线的事。
“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可以避免这个设计缺陷的新方案我已经想到了,只希望您能帮助我,完成我爸的心愿。”罗帆淡淡地说。
闻万里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颤:“你想重启‘牧云计划’?”
“沈强军的那一套说辞似乎很起作用。”罗彦峰兴奋地把方雅抱起来转圈:“‘牧云计划’拿到投资了!”
“你干嘛,快放我下来!帆帆看着咱俩呢。”方雅红着脸嘤咛道。
“这次多亏了强军,不仅帮忙说服投资方,还在方案设计上帮了不少忙。我们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方雅皱了皱眉头:“别高兴得太早了,我才不信他会有这么好心呢。”
“不会的,这个项目他可是一分钱都没投啊,纯帮忙而已。你想太多啦。”罗彦峰敲了敲妻子的额头,笑着说道。
方雅没有说话,可她打心里不信任沈强军。她还记得,当她告诉沈强军,自己和罗彦峰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偏执小气的男人那愤怒又痛苦的样子。
有了资金的支持,“牧云计划”的实施很快就取得了实质性进展。飞机跑道修好以后,两架退役的“歼十”战斗机运到了雅峰科技有限公司,重新进行涂装。这是一种绝缘性能极佳的新型涂料,在飞机执行云中取电任务的时候,可以保护机身不受电击。机翼下的武器挂点进行了改装,两侧各携带一个容量高达八千万法拉的超级电容器,用于存储从云中收集的电荷。带电场的风洞测试也顺利通过,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待合适的天气条件了。
那一天的场景,方雅永远记得。
一切都和气象预报的一致。上午还是万里碧空,到了下午,起了很大的风,天空中很快乌云密布,几大片云正在相互靠拢聚集。
“你真的要亲自去吗?”方雅握着罗彦峰的手,看着已经穿上了飞行服的丈夫问道。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安是如此强烈。
“没事,很快就回来的,等我。”罗彦峰说着,松开了方雅的手,戴上了头盔。方雅望着他的背影,多希望他能再和自己多说几句话。
“对了,”罗彦峰回过头:“等下把帆帆接过来,我们一起庆祝吧!”
罗彦峰驾驶着改装过的战斗机,像一只灵巧的雨燕一样冲上了的天空,很快便淹没在了墨黑的云里没了踪影。躁动的云层相互摩擦着,怒吼着,一道道闪电划破昏暗,空气近距离爆裂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让人不由得汗毛倒数,浑身战栗。任何面对如此景象的人都不禁怀疑,这大自然的雄伟力量,真的是渺小的人类可以驾驭的吗?
突然,在两块云之间迸出一道巨大的闪电,所有人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方雅睁开眼,看见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冒着烟,从云里滚落出来。从火光和浓烟里,隐约可以辨认出飞机的轮廓。
“出……出事了!”人们大惊失色,纷纷将脸贴到了玻璃窗上。
“彦峰!”方雅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尖叫着往外冲,却被一个人抱住了。方雅透过泪眼,看到这个人正是沈强军。
“那次事故很蹊跷,确实不像意外。”
闻万里点燃烟斗,在缭绕的烟雾中打开尘封的回忆:“因为是国家扶持的新能源开发项目,这件事惊动了高层,派了很多专家去现场勘查。黑匣子里的静态存储记录仪也被击穿了,没查出什么来。事故现场极其惨烈,机舱烧毁得一片狼藉——包括你父亲的身体。”
“调查报告上说,机舱内并没有找到我父亲的残骸。他有没有可能跳伞逃生了?”
闻万里摇摇头:“不可能的。座椅弹射根本没有触发,降落伞包都在。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罗帆的脸,语调很轻地继续说道:“机舱里发现了你父亲烧焦的衣物。”
罗帆怔了一下,脸色突然灰暗起来,鼻子猛地发酸。是的,没有人会在逃生前脱掉衣服的。这些细节,他的母亲都未曾对他提起。在他心里,好像有什么脆弱的东西被刺破了。
闻万里自知有些失言,赶忙说道:“不过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比如有一个专家就和组里其他人持反对意见,说你父亲可能还没有死。”
“谁?”罗帆迫不及待地问。
“一个很年轻的女博士,叫丁小仪。”
“没听说过。”罗帆有些失望。
“搞他们那一门研究的,圈子很小,她又不喜欢抛头露面,你不认识也很正常。但说起她的家世,你可能有印象。她的父亲、祖父,都是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
“那我有机会去拜访她。”罗帆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她不常在国内,能不能见到她,还要看运气了。”见罗帆情绪平和了一些,闻万里话锋一转:“说正事,关于涂料经费的申请,上头对我们的成果很满意,但是由于费用数额巨大,而且‘牧云计划’的风险过高,经费申请被驳回了。”
“可是我们的改进方案不是通过技术评审了吗?”罗帆有些不解。
“没那么简单的。几年前那场事故造成的负面影响还在大家的心里挥之不去。这个项目已经栽过一次了,这次经费要是给你过了,再出什么岔子的话,这些领导们大半辈子的努力攀登就白费了。”
“官僚主义。”罗帆不满地抱怨道。
“保护自己,倒也没什么不对。”闻万里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用绸布擦拭着烟斗:“小罗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说实话,这个项目的风险确实是存在的。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做的话,我可以资助你百分之二十的经费。不要笑话老头子,我手里有的就这么多了。其他的还是要你自己想办法啊。”
还差百分之八十,二百四十多万。罗帆低下头,一种无力感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像潮水一般,湮没他的膝盖,胸口,头顶……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你可以去找他试试。”
“一个真正了解这个项目巨大潜力的人。”
沈强军合上文件夹,双手支着下巴,打量着办公桌对面站着的罗帆。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子继承了他母亲精致的五官和典雅的气质,让沈强军不禁分了神。要是方雅当初答应了自己,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了。那该有多好啊……
“方案您也看完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了。”罗帆背着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厌恶。
沈强军笑着摇了摇头:“很好。用高压喷射汞来代替固体导线的方法,是你想到的?”
“这个方法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只是汞的导电率并不好,一般都不被考虑用作导电材料。我只是打破了思维定势而已。”
“可是可靠性却大大增加了。我喜欢这个方案。”
“所以你同意投资?”罗帆的语气里带着克制的激动。
沈强军觉察到了罗帆的兴奋,不免有些得意。哪有这么简单,他心想。
“投资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求独家投资,投资之后,这项技术专利归我所有。“
罗帆咬了咬嘴唇:“没问题。”
“第二,这个周末,我想和你妈妈方雅一起吃个饭。”
“你别得寸进尺了!你带给她的痛苦还不够吗?”罗帆愤怒地盯着沈强军。
“不一定比她带给我的多。”沈强军叹了口气:“只是简单的吃个饭,叙叙旧而已,你不要反应过激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妈,但是她一点都不喜欢你。”罗帆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沈强军的表情变得落寞,肩膀耷拉下去,好像胸口挨了一拳。“哪个年轻的女孩子会喜欢一个长得不帅、家里又穷的混蛋呢?她不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她不喜欢你,和你帅不帅、穷不穷没关系。因为你不仅年轻时是个混蛋,到现在也是个混蛋。”罗帆平静地说,“我爸葬礼上,你送了浸满苯酚的花圈过来。苯酚沾到水会变红,你知道那天会下雨,故意让我们家出丑对吧?”
沈强军没有反驳,而是幽幽地说道:“说实话,我倒希望罗彦峰还活着。要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的尾巴会翘上天的。”
罗帆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从桌子上拿回文件夹,转身就走:“别虚情假意了。恕不奉陪。”
沈强军看着罗帆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怅然。看到罗帆的手已经旋转了门把,他站了起来:“好好好,对之前的所作所为,我道歉。你不和我合作也没关系,不过我有必要告诉你:如果’牧云计划‘我不投资的话,就没人会投,也没人敢投给你。考虑一下我的条件吧。”
罗帆停住了。但是他没有回头。
“我会带消息给她的。”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飞行培训通过后,罗帆知道关键时刻终于要来了。街边的木槿花已经盛开,即将进入雷雨多发的夏季。这天黄昏,罗帆又一次来到雅峰科技的机库。
眼前这架战斗机已经被涂成了纯黑色,昂首挺拔的姿态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雄鹰。罗帆爬进驾驶室,插进钥匙,启动了系统。仓库门缓缓升高,一条笔直的飞机跑道出现在他面前,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飞机冲出仓库,直指苍穹。
明天,一场入夏以来最大的雷雨即将来临。罗帆抚摸着面前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仪表盘,就像一名将军抚摸着心爱战马的鬃毛。换来这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不仅有他近十年的刻苦努力,还有他母亲的尊严。可是若能完成他父亲的夙愿,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想到这里,罗帆攥紧了拉杆手柄,任由引擎愤怒地轰鸣。
罗帆回到家时,他的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等他。一桌子的菜,都是他爱吃的。方雅不住地给儿子夹菜,直到他的饭碗变成了一座尖尖的小山。
“嗯。”罗帆不敢看母亲,只是低头扒饭。
“妈,要不……你明天就别去了吧?”罗帆悄悄抬起头问道。
“不,我要去的。”
“万一……”罗帆说了一半,又低下头。
“不用多想,妈相信你。”方雅握住罗帆的胳膊:“无论怎样,你和你爸都是英雄。在探索的路上没有失败。与其年老时蓦然回首的悔恨,不如在年轻时追随心中的理想放手一搏。”
“谢谢妈。”罗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与骄傲。母亲是真正理解他的。她的话清除了他心里最后的一丝羁绊。
盛夏的下午异常闷热,大量的乌云如期而至。沈强军早早来到了雅峰科技的起飞现场——他知道方雅一定也会来的。他没想到的是,他当年的导师也来了。
罗帆穿着飞行服,英姿飒爽的样子和罗彦峰几乎一模一样。他和母亲拥抱之后,穿过几名工作人员,和老教授说了几句话。罗帆经过沈强军的身边,好像没看到他似的。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转过来和他握了握手。
“一切顺利!”沈强军收起脸上的尴尬,拍了拍罗帆的肩膀。
罗帆看着他,分不清沈强军是假意还是真心。
“真心的。我总不会和钱过不去吧?”沈强军似乎看出了罗帆的心思,苦笑着说道。
罗帆很快将飞机拉升到云层下方。他看了一眼云层,调整飞行角度,绕过了云层边缘,将飞机拉升到一万米的高空。这里的空气稀薄而纯净,罗帆觉得头顶的太空显得格外深邃迷人。灰黑色的云层在他的脚下扭动匍匐,正不断地聚集。罗帆并不急着开始,而是控制飞机在风暴边缘的上空盘旋,像一只等待猎物出现的大鹰。
“好小子,”闻万里看着雷达监控屏幕说:“他这是在观察云块运动聚合的趋势,寻找最佳切入点。真是青出于蓝啊!”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飞机向下调转机头,向云层俯冲。
一道闪电划过,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屏幕上,显示飞机在云层下方,正在重新拉高。
“切入的位置很好,只是稍晚了一点,两个云块已经放电了,有点可惜。”沈强军砸了砸嘴。
“刚才只是尝试,他会成功的。”方雅白了一眼沈强军说。
“对,对。”沈强军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天啊,她是在和自己斗嘴吗?是的,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可是他是不会和她争论的,她那么美,她说的都对。
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地面上的人们有些着急了。一股不安的情绪在人群里悄悄传递着。罗帆感到头盔里有些潮湿,手套里也湿漉漉的。他看了看油表,只有一次机会了。罗帆想起了这么多年来为此付出的辛苦,眼眶有些发酸。他再一次把飞机拉到云层之上,看着波涛汹涌的云海,他深吸一口气,吼了一声,向着那放着电光的位置冲去。
罗帆的视线被灰色的云包围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人的身体。突然“滴”的一声,传感器检测到了高压的存在,启动了喷射开关。两股极细的汞柱从电容器的两极喷出,形成了电荷流动的桥梁。“滴滴!滴滴!”传感器提示电荷已满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水银也恰好喷射完毕,自动切断了电容与云层的接触!这一切都是经过罗帆精确计算的结果!
罗帆松了一口气,控制飞机缓缓下降。他做到了!他父亲的愿望,由他亲手实现了!
“他成功了!”地面上,沈强军率先反应过来,带头欢呼起来。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向勇敢无畏的探险者致敬。这庆祝胜利的美好瞬间,难道不值得记录一下吗?
一道极亮的闪电闪过,仿佛天空中一台巨大无比的相机开了一下闪光灯。
闪电时间极短,让人来不及眨眼。过了一会,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和今晚的其他雷声相比,这声雷并不算暴烈,甚至可以说是很微弱,和它那短暂而炫目的闪电似乎不太相符。
“帆帆……”方雅念着儿子的名字,有些惊恐地望着天空。这个场景她太熟悉了,已经变成了梦魇,无数次出现在她辗转反侧的夜晚。
“他没事,你看。”沈强军指着雷达屏幕:“他正操纵飞机准备着陆呢。”
看着飞机降落在了跑道上,方雅才舒了一口气。她跑向儿子,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打开舱盖,将罗帆扶下飞机。罗帆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
“帆帆,你做到了!”方雅走上前去,紧紧拥抱着儿子。
见儿子并没有回应,方雅松开儿子,看着他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你没事吧?”
罗帆的表情有些呆滞。他循着声音把头转向方雅,眼睛好像在对焦似的,看清是母亲后,摇了摇头,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妈,我没事。”
罗帆紧闭双唇,不再说话。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就在刚才,他被那道闪电击中了。
庆功宴罗帆没有到场。他昏睡了整整一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坍塌了,分崩离析成一个个水滴大小的小球。小球时而聚合,时而扩散,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遁入没有边境的虚无。
突然,小球强烈地聚合了,真实的触感压迫着他,让他感到头痛欲裂。他感到一只手正在抚摸着他的身体。这只手的温度让他的意识重新苏醒了,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他的母亲方雅正用手轻抚他的脸庞。
“终于醒了。来,快吃点东西。”方雅见儿子醒了,赶忙去厨房端饭菜。
“奇怪,汤匙呢?”
“在你左手边吊柜抽屉里。”罗帆起身,揉着脑袋随口说道。
“还真是。”方雅找到汤匙,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平时没见你进过厨房呀。”
罗帆抬起头,也意识到有些不对:“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可是汤匙在那里,不是一个客观事实吗,自己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呢?
可是渐渐地,罗帆感觉到了其他异常。
他发现,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第二天有可能在不同的位置醒来。
比如刚开始有几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底;后来有几次在卫生间、厨房;最严重的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天台上,楼顶的大风差点把他吹下去。而他房间的门,一直是锁着的。
方雅坚持认为儿子心理出了问题。她请了几个心理医生,却没有任何效果。罗帆醒来的地点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充满不确定性。为了保护儿子的安全,方雅不得不在罗帆睡觉时,彻夜守在他的身旁。罗帆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件事告诉闻万里。
“你是说,那天你被闪电击中了?”闻万里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没错。从那以后,就出现了这种状况。”
“真是难以相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罗帆一脸严肃地解释道。
老教授摆摆手:“我当然信你。我是说,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遇到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确实有些难以置信。”
罗帆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名。“闻老,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她也许能给我一个解释。”
罗帆想了很久,拨通了闻万里给他的电话号码。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很甜,是丁小仪的助理。助理告诉罗帆,她们正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参加一个研讨会,下周才能回国。她会把罗帆来电的事情转告丁小仪,散会之后再给他答复。
罗帆挂了电话,心里更加忐忑。他甚至不能确定,还能不能撑到下周……
电话很快回打过来,这次是丁小仪本人。
“你是罗帆,罗彦峰的儿子?”丁小仪的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像冲锋枪打出的子弹,开门见山又清晰有力。
“很好。我是丁小仪。刚才助理和我说了你的基本情况。现在是会议中场,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你是不是重启了‘牧云计划’?”
“你在飞行的过程中是不是遭到了雷击?”
“对……”
“雷击之后,飞机上的黑匣子检查了没有?是不是没有损坏?”
“是的,黑匣子还是好的。”
“好了,我知道了。下周二,你来我这儿,我们好好谈谈。等下我把具体地址和时间发给你。”
罗帆还没怎么说话,丁小仪好像已经把他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对了,”丁小仪补充道:“鉴于你现在的情况,我建议你买几个摄像头,把你家的几个房间都24小时监控起来。这样,你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罗帆感到脊背发冷。“我是中了邪吗……”
丁小仪笑了:“没事,别怕。你不是中邪。科学现象而已。”
“这科学吗?”罗帆不敢相信她的话。
“这很科学。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罗帆按照丁小仪的话,买了一打摄像头,从卧室一路铺到阳台。这一晚,他睡得很沉,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清晨的阳光打在他身上,让他感到无比温暖。罗帆起身,将靠在床边打瞌睡母亲轻轻地抱到了床上。
丁小仪。罗帆念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名字,一种久违的安全感萦绕在他的身旁。罗帆开始有些期待这次会面了。
一周之后,罗帆按照丁小仪给他的地址,如约来到一栋别墅门前。
“坐吧!”丁小仪热情地招呼,丢过来一瓶水,转身又进了厨房。她留着一头精神的短发,鼻梁高挺,瘦削的身体让人担心她的健康,但那轻快麻利的动作又让人觉得她有无比旺盛的精力。
罗帆坐在沙发上,打量起客厅的布置来。这是一栋外表造型华丽的欧式建筑,装修却是十分简约,光洁如雪的墙面搭配淡黄色的原木地板,几面巨大的红木书架墙倒是很引人注目,占了客厅的一半空间。仰头望去,有一种面对浩瀚知识海洋的渺小感。罗帆大致算了一下,光是客厅里的书就超过了五千本。整个大学时光泡在书堆里的罗帆,从来没有在知识量上和谁服过软。不过和这些书的主人相比,自己那一点积累又算什么呢……
“王阿姨休假回家带孙子了,你将就着吃,别客气哈。”丁小仪说着,端过来一盘切得奇形怪状的西瓜。
扔在地上摔一下,都会分得比这整齐些。罗帆这样想着,有些忍俊不禁。
“你们家好多书啊。”罗帆找了个话题,避免自己笑出声来。
“是啊。大部分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丁小仪吃着西瓜,语速依然飞快:“包括这栋房子,也是他买的。”
罗帆感叹:“谁说专心搞学术就一定要清贫?这就是最好的反例嘛。”
丁小仪看了看罗帆,表情复杂:“我爷爷名气最大的时候,接过几个广告代言……”
“这瓜还可以吧?别客气。”丁小仪指了指西瓜。
“谢谢。可是我不是专程来吃西瓜的。丁教授,能谈谈您关于我的问题的想法吗?我觉得您知道一些事情,或许就是我在找的答案。”
“好。那我们就谈谈你的事。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丁小仪擦了擦嘴,目光变得锐利:“接下来无论我说的话有多么难以置信,你都要保持冷静。”
”不介意我这样做吧?“丁小仪说着,在客厅摆了一台摄像机,对准了罗帆。
“当然不介意。我现在对这种东西特别有好感。”
“那就好。这台摄像机有两个作用,一个是为我们的谈话录音,还有一个是保护你。”
“保护我?你还怕我在你眼皮底下消失不成?”罗帆打趣道。
“对,只是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丁小仪点点头。罗帆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出现过状况。”
“是的,现在还没有。但是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罗帆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小仪拉过一块白板,用笔在上面点了一个黑点,又画了一个圆:“想象一下:有一种粒子,运动速度极快,在一个二维平面上做圆周运动。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有多快呢?快到当我们测量它时,它竟同时出现在这个圆周的每一个点上。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认为这一个粒子组成了这个圆。你能理解吗?”
“类似于视觉暂留效应。”罗帆点点头。
“对。悟性蛮高嘛。那么我们把这个速度极快的粒子带到三维,这次它的轨迹是一个半径一定的球形空间。那么当我们观测它时,我们会看到什么呢?”
“一个半径一定的球体。”罗帆脱口而出。
“好。那现在我们把这个球体的半径定义成200亿光年,并且以光速向外膨胀……”
“一个宇宙!”罗帆几乎叫了起来。
“一个宇宙。我们的宇宙。”丁小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听过费曼提出的‘单电子宇宙假说’吗?费曼认为,我们的宇宙其实是由同一个电子组成的,我们只不过是这个电子在宇宙中不断运动的轨迹……”
“这不可能!自然界存在着四种基本作用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电子呢?”罗帆怎么也无法相信这种理论。
“力的传播速度不过是光速而已。如果这个电子的速度足够快的话,是可以在力传递的这段时间里完成力的相互作用的。这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但却有可能是正确的。”
“可能存在速度接近无限大的粒子吗?如果它以比光速还高很多数量级的速度运动,他一定会被自己撕裂的。不可能!”罗帆飞快地思考着,想着一切可以反驳丁小仪理论的理由。
丁小仪笑了:“不一定。想象有一个很大的曲面,上面生活着一种二维生物。这种生物要从曲面上一个点去相距很远的另外一个点,按照它的速度要走数万年。而你呢,只要把两个点对折在一起,用手指戳个洞就可以了。对二维生物来说,你的手指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拥有无限大速度的物体。同理,我们描述的这种粒子三维空间没有,四维或者更高维空间就很可能有了。”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是,我们的宇宙是四维或更高维的粒子创造的?”罗帆在努力跟上丁小仪的思路。
“对。宇宙从无到有,就是一个高维粒子的三维展开过程。在粒子降维的瞬间,产生了无数个粒子的低维镜像,同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个过程,主流的理论通常称之为‘宇宙大爆炸’。”
罗帆望着丁小仪说不出话来。这个理论太过震撼,却又有种奇异的真实感。
“可到目前为止,全都是猜想而已。有证据能证明吗?”
“有。”丁小仪的语气很确定。
丁小仪解释道:“我一直在想,既然高维粒子降维会释放能量,那么低维粒子通过吸收能量,是不是可以升维呢?现在你已经给出答案了。在遭受雷击后,你的身体瞬间吸收了大量的能量,相当于被激活了,呈现出了一定的高维粒子特性。我想,高维粒子和三维粒子一样,都遵循量子力学原理。”
“你是说我变成了一个粒子吗?”罗帆有些哭笑不得。
“差不多是吧!在不被观察的时候,你呈现出了明显的量子态,你的空间位置开始变得不确定了。而用摄像头对你进行监控观察以后,你的量子态就消失了。”
“可是你刚才说过,整个宇宙都是一个高维粒子低维展开形成的。我只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怎么会是一个粒子呢?”
“这很好解释:宇宙可能是由五维或者更高维的粒子展开形成的,而你吸收的能量并不算很高,应该只是升到了四维。”
丁小仪继续说道:“我还有个问题比较隐私,在电话里没好意思问。现在可以问吗?”
“问吧。一个粒子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醒来发现自己的位置变化的时候,身体都是全裸的,对吧?”
“这你都知道……”罗帆脸红了。
“这就对了!”丁小仪拍手道:“我的推论没错。你爸爸很可能还活着!他失事的飞机里只找到了衣物,而他本人粒子化了,进入到更高维度的世界了!”
罗帆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爸他……可是为什么他直接消失了,而我没有……”
“还记得你爸出事的时候,黑匣子被击穿了吗?黑匣子坏了,观察者消失了,你爸爸就直接进入了量子态;而你被雷击的时候,黑匣子并没有坏,所以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啊。”
“爸还活着……”罗帆念叨着,表情突然感伤起来。父亲虽然活着,却不能与他和母亲相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放心,如果你父亲的英文好,他不会感到寂寞的。你知道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1943年‘美国海军费城实验’吧?虽然最后被辟谣了,但是仍有不少人认为实验确实真实存在的。”
丁小仪的话仿佛一声炸雷,让罗帆的头皮发麻:“你的意思是……那些试验后经常无故消失又在别处出现的船员也是被粒子化了?”
丁小仪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拍了拍罗帆的肩膀:“等你掌握了可以随时进入粒子态的时候,你将变得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到那个时候,你应该可以亲自找到答案了。”
”无所不知,无处不在……那岂不是变成神了吗?“
“你可以这样自封,没问题。或者严谨一点,你是被神选中的人。你应该感到庆幸。”丁小仪的目光里满是鼓励,还有一丝羡慕之情。
“可是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罗帆叹了口气说道。
临走前,罗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丁教授,能告诉我怎样才能随时进入粒子态吗?”
丁小仪看着他,意味深长:“不知道。不过我猜,应该是当你可以控制自己不再观察自己的时候。”
罗帆确实还是一个普通人。刚出门不远,他就在街角被人一闷棍打倒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房间内,双手被反捆在椅子上。他变得十分虚弱,冷汗顺着手臂在不停地滴落。
“醒了?”他听见了沈强军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这是绑架。”罗帆有气无力地说。
“我要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呢!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牧云计划’搞成了,你却不露面了,我前前后后投了几千万,准备给我打水漂是吧?”
“‘牧云计划’还存在问题,我和我爸……”
“闭嘴吧!”沈强军上来就是一拳:“当初不是拍胸脯说万无一失吗?现在怎么又认怂了?”
罗帆嘴角流着血说道:“大自然的力量,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沈强军冷笑:“可惜你领悟得太晚了。说实话,我本来没指望你能成功,投资完全是因为方雅。但后来你竟然做成了,我也不算亏。现在倒好,我追加了几千万的资金进去,你说项目有问题不搞了,怎么也要给我个说法吧?你倒是说啊!”
沈强军猛烈地推搡着罗帆的衣领,就像一条疯狗。
“其实,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粒子……”罗帆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粒子?哈哈,你傻了吧?他说他是一个粒子!”沈强军大笑,两个手下也附和地笑了起来。
“四维粒子……”罗帆含糊不清地重复着。
“什么粒子?那你是不是也遵循测不准原理啊?是不是也有波粒二象性啊?”沈强军嘲讽着,突然眼前一亮。
罗彦峰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他现在也要夺走他的一切,如果他泉下有知,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
沈强军命令手下把罗帆塞进一个大炮一样的装置里,对准紧锁的大铁门。
“既然你说自己是什么粒子,我就帮你检验一下。这是刚研制完的水弹发射器,本是用来调节大西北干燥气候的,今天先来调教一下你。你要真是粒子,应该能从那条门缝穿过去,说不定还能自我衍射呢。发射!”
“嘭!”罗帆被喷射出去,重重地砸在门上。
“再来!速度调高一点!”罗帆说不出话来,感觉自己的肋骨全断了。
“还是不行啊,速度再调高一档!”
“沈总,再玩下去要出人命了。”一个手下指着奄奄一息的罗帆说道。
“人命?哪有人命?你没听他说他是一个粒子吗?给我放!”
“什么声音?”沈强军示意手下安静。
“外面在打雷,好大的闪电。”
“哈哈,正好掩盖这里的声音!我们继续!”
在巨大推力的作用下,罗帆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像子弹一样铁门撞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房间里炸裂!所有人被瞬间致盲,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他们视力恢复,沈强军傻眼了:发现罗帆不见了!
“他真的是一个粒子。”沈强军脸色惨白地对手下说。
“妈,我在这里。”
“帆帆,你在哪儿啊?你快回来呀。”
“我不能回去。”声音沉吟了一下:“但是你可以过来。”
“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妈。”
”哪里都不如家啊。帆帆你快回来,自己在那边多孤单……“
“妈,我并不孤单。”
“你日思夜想的人。”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
“彦峰?是你吗彦峰?”方雅激动地大喊。
声音没有直接回答:“过来吧,和我们一起。像我们那样去做,去追寻闪电吧!”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雨季的最后一个月即将结束。
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床头柜中传来。
方雅有些疑惑地打开抽屉,便愣住了。
在闪电的映照下,那串飞机的钥匙正闪闪发亮。